月壤

我中学的时候读神曲，那时我还没有搞到后来这么多墙头。我一边层层下地狱，过三谷越十壕，一边猜想最底层，什么是但丁心里最恐怖的惩罚，最可鄙的罪。我终于跋涉到地心，发现其实那里只关了3+1个人。

一个是犹大，另外两个是布鲁图斯和卡修斯，+1的是撒旦。三个人类有史以来最恶的背叛者，被背叛神的三头魔王咀嚼在巨口中。

我很害怕，也很失望，然后又很沮丧。害怕是因为被青面獠牙嚼来嚼去真的很可怕，事到如今我整本书没留下多少印象却还记得这个场景。
失望是源于地心与九狱的罪名都是背叛，然而地心惩罚更重，明明性质一样却分三六九等，是因为此3+1人背叛的对象乃是重要人物，是耶稣、凯撒和上帝，换句话说是绝对的正确。
沮丧是因为背叛的罪名如此之重，我却竟对这些罪人共情。

犹大被说服出卖，是想到那些应允他的银元，可以拿去布施。布鲁图斯行刺杀，是因为他爱凯撒却更爱罗马。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处犯罪。这使他们与谋私利的背叛区别开来。
他们的背叛反而完成了耶稣和凯撒的荣光。一个是圣人，一个是英雄。然后耶稣说：你要行的那事，就快去行吧；凯撒说：你也在其中吗，我的孩子，那么倒下吧，凯撒！结果明明背叛者也是传奇里的同谋，宽恕和正义却都是主角的。背叛者行了大恶，私小善心一文不值。

背叛者亦恒遭背叛。尤其是带有杀人的背叛，在故事里做出这一行为的瞬间就基本注定不得好死，活该众叛亲离地吊死在歪脖子树上，被魔王嚼来嚼去到世界末日。而且先撩者贱，别人报复他们是有充分大义的。若得幸福，纯属巧合个例。有些解读里的背叛者明知会遭报应，还是睁着眼睛走了下去。出于某种不受意志左右的感情或信仰，行使了意志去做恶，因为前者而无辜，又要为后者负责任。

大概是我比较同情失败者。我愿把这些小善大恶的蠢，和明知故犯的惨，从粪土里捡起来怜爱。其结果就是我搞墙头，搞了一大半都是背叛过什么的角色。有时候他们被别的角色唾弃，有时候连观众都骂他们作。

后来我很高兴地发现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。现代的许多观众能够理解这样的非理性，能从其中看到可贵与崇高。顶着最恐怖的惩罚，去犯无人（或者只有极少数人）能理解的罪，得不到一丝一毫的个人幸福，仅仅为了保全意志、信念、尊严、理想、命运、生存方式、对某人的爱这样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，简直酷毙了好吗。感谢群氓的献身，就像背叛者完成了主角的荣光一样，是你们的不理解造就了叛徒的高尚。

人未必要做众人觉得正确的事，甚至未必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，正是孤绝使他们崇高。在他们身上，个人道德凌驾于集体道德之上，个人意志冲破了环境的阻挠。即使是绝对的善和正义也无法战胜他们，不被善战胜比不被恶战胜更难。要获得这样的胜利，那付出惨重的代价就是必然的，被嚼来嚼去的结局既是他们的报偿，也是他们的勋章。连带着他们的cp都好搞起来，因为他们伤人伤己，总是站在狂乱的箭头中心。

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角色，从中学翻开神曲的那时候起就喜欢，猪狗不如地喜欢。以前的我：我推又是个叛徒。现在的我：我又推了个叛徒！（拇指）